巢(二)
#BG #骨科 #兄妹
(二)
我明确地知道我在做梦,否则回不到十岁。
一澄——我的哥哥,在看书,我盯了一下午,很瞌睡,就靠在他的小臂上。他被压着,把我的长发都拢到一边,却完全不阻止我睡,手指在翻页。
我依稀记得那是父母离婚前夕,他因此过了一个不甚愉快的生日。父母去办手续,我们就被放在本家的客房里。
父母的吵架越来越无休止,不论时间场合,一点点微动都能引爆他们。
上次,父亲没有喝完汤,母亲就开始嘲弄他,不停拿工作上的事来羞辱他;父亲一开始是忍耐的,后来就不再退让,渐渐不回家了。本来都说男人要让着女人,父亲发泄怨气也同母亲一般起劲,说话声音大,就是底气不足,持续不长,无法和母亲抗衡。
父亲其实是很没有野心的,追求一种质朴的生活——他很喜欢喝咖啡,就会早起给自己磨豆子,休假也一定要出国旅游;可母亲却不是,她醉心于股权纷争,认为名校毕业的父亲不应当输,而今入了羽间家,按理来说是天大的好机会,这人反倒毫不上进,是她没有识人慧眼。
其实他们倒也不缺钱,缺的是话语权。母亲是中间顺位的女儿,不受关注,总是要对兄长低头,自己去晚了,甜点就不剩她的了。
阿姨对我说过,觉得母亲不爱父亲,只是利用。母亲势力微弱,在家族里没有感受到亲情,但父亲更可怜,他和这一切本是无关的。从阿姨的角度来看,母亲是彻头彻尾的骗子,用爱绑架了父亲,把他从自己的四人小家里夺走了。
因为我年纪小,大人们都很松懈,觉得我睡过了就能忘记那些碎嘴。对于哥哥,则戒备得很。他当时已经十四岁,身量不成器,然而各处开始变化。祖母本嫌弃他的长相,但长到少年,五官突然都商量好再不排挤彼此,超乎性别的美丽就显现了。
我附在他的身上,伸手去戳那眉眼。他的眼皮很倦怠,隐没了尖刻的轮廓,眉毛形状好,搭配在一处,反倒令他气质温和,能笑得毫无攻击性。细看起来,每个地方都像有目的性,如大师的手笔。
一澄任由我乱动,我也知道他不是真的在看书。他想事情的时候,手上做什么都会发呆,旁人看不出来,不好意思打扰。我就不同了,他是默许我的。
过了一阵,他说:“他们在开会。”
“开会?”
“离婚协议。”
我没有兴趣,就点头表示理解了。
一澄不指望我发言,又继续说:“他们要分居。”
“啊……分居?”我总算懂了一半,“我和谁住?”
他很不快地瞥了我一眼,悻悻地翻了十几页,声势浩大。我被他罕有的孩子气吓到了,一眨不眨地盯着。
终于,他顿了几秒,冷静下来,反问我:“你不知道?”
当时我说了实话:“妈妈觉得我不聪明……喜欢你多一点。”
他无话反驳,好像很懊恼,眉头皱起又舒展。我自以为做人明白是我唯一的优点,但那时感到自己错了,想要支起身子离开。他横过手肘,将我圈起来,低声请求:“别走。”我被迫趴在他的手臂上,贴着衬衫的布料,觉得有一股清淡香味,脸似乎碰到他的脉搏,渐渐的,真的沉入了梦乡。
偏偏母亲还是选错了人。她自以为可以靠上一澄,据我所知,宏图还没展开,祖父就把一澄夺去了。
上中学那年,我给一澄写信,总是被退回来。我以前没有手机,至今没有他的社交账号,急得给母亲打电话,她照例不接,通过父亲告诉我,她也很久没有见到一澄了。我确定我们断了音讯,而且他恐怕是故意的。
这极有可能是他给我的惩罚。
我在车上小憩片刻,醒时,富川已停稳了车。
我们在后门停车场,此处堆放着大量葬礼用的杂物。我的祖母实际是第二任妻,现任夫人依然在世,但这是需要祖父顾及情面的死亡。从各色装饰品的数目来丈量,他打算弄得庄重。
富川说:“高见太太,请走这边,先带您和令郎去客房。”
我不知所措:“富川,那我呢?”
“您的住处另有安排。”
听了这话,我越发不耐。
“我和阿姨住不就可以了吗?”
富川张口就道歉,表示他一无所知,请求原谅。一澄破坏约定,富川含糊其辞,态度足够敷衍了。他这套太讨巧,我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,只有先进入宅邸。
本家的主屋是一栋洋馆,相当气派,铺就的地毯纹样精细,有瓷器、镜子等恐怖游戏里才会出现的陈设,洋溢着欧洲风情。我自幼未曾造访过几回,陌生大概是没有的,但进错门的茫然挥之不去。
富川让我在待客室等候,我就随着古董钟摆晃头。过了许久,还是没有人来,我想会不会是阿姨遇上麻烦了,一想,有富川在,他了解每个人,好像也不会有什么麻烦。我干脆靠在沙发上,开始给朋友发列车沿途的风景照。
“——一澄!一澄!”
有个女声在呼唤我的哥哥。
我起初没有听清,困惑地直起后背,感到来者越来越近,她气势汹汹地蹬着高跟鞋,咚、咚、咚,在廊上振起一轮又一轮回音。果不其然,她一下子推开了待客室的大门。
“一澄,你在这里吗!”
我这才看到了她的全貌。
推定在二十岁左右,年纪很轻,妆容、打扮成熟,身着米色连衣裙,领子有一圈荷叶边。她将头发染成了浅茶色,眉毛细短,眼睛有神,但一看见我,就显得很吃惊似的,立刻停下来。
她给我一种很面熟的感觉,可想不起来具体的,就当是亲戚好了。
我说:“下午好,请问有什么事吗?”
“你是谁?你为什么在这里?是谁请你来的?你坐在这里干什么?”
她面色不善,接连提问,怒气冲冲得像一架连发弓弩。
我环顾四周,家具都是无辜的,确定她是问自己了。如果回答“我是羽间家的人”,我的立场确实不够亲近,万一她是本家的人呢?
我回答:“我是你找的人的妹妹,来参加葬礼,富川从车站接我过来的。”
她呆愣了一会儿,嘴角上扬了一寸,又抬不上去了。她挫败地瞪我,我莫名其妙,反倒让她更生气了。她的目光绕着我的脸转圈,我情不自禁摸摸脸颊,问道:“请问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?”
她急忙转开了:“失礼了!”
“你在找我哥哥吗?就是叫一澄的那个人。”
随后是长久的沉默,她匆匆低头,推说想起有事要做。我正想拜托她领我离开,有人再度加入了对话。
“真理小姐,您在这里做什么?为什么不到别馆等着?”
发声者正是富川,离奇的是,他这次不是独自前来的。
被称作真理的女人不理睬他,只顾着那背后的客人:“一澄,你去哪里了!”
我下意识站立起来,却不敢直视他们。
那个人说:“抱歉,祖父找我商谈要事。”
他的语调平稳且冷然,声音没有变化。真理并不介意,几次三番向前,似乎还想去勾他的手臂。一澄说:“祖父有话要对你说,快去吧。”
真理性格似乎很活泼,接连问“是什么”,不时发出一串可人的笑声。我快速地看了她几秒,从神色来判断,她应该是觉得那只会好事,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那种好事。
我插不进话,就干脆装作是打量她。真理对一澄摆出笑脸,如来时一般,蹬着高跟鞋匆匆离场了。我目送她消失在长廊尽头,眼睛再无处可放,便小心地对上富川。他自然不看我,盯着鞋面,而另一股视线黏在我的脸上,仿佛带有热度。
如果这是一个游戏,我或许处在死亡结局的边缘。
一是我不敢直接跟一澄目光接触,二是他很大几率对我有恶感。
他不讲话,好像是等我。目前没有人能救场,必须我主动不可。
我并没有多少心理斗争,立刻小声说:“哥哥。”
“清音,好久不见。我没去接你,就让富川去了,你不在意吧?”
我如获大赦,拼命摇头,结果他面带笑容,伸出右手摇了摇,我就傻乎乎地把自己交出去了。
一澄长得相当高,却比父亲瘦削,好在腰身挺拔,脸也褪去了稚嫩,确实不再是少年。我记得过几个月,他就要满二十岁了。
他像母亲多一点,我也像母亲,却没有他这样精致。拿人偶作比喻,我要逊色得多,该整齐的地方不整齐,两边眼皮略微不对称;嘴虽然没人看得出,但也是不对称的。我用尺子量过眉毛高度,也有分毫之差,气得现在也不大情愿照镜子,害怕它们歪得更厉害了。
大人们称赞我们形似,像一对双生子,随着年岁渐长,大多都更惊艳于一澄。
他一边牵着我,一边给我引路,一直去往别馆,仿佛我还是个值得操心的小孩子。我没有话题,索性对他讲了高中琐事,他低头侧耳倾听,让我很高兴,觉得受到了重视。
我说:“你现在在读大学?”
他报了个校名,我很吃惊,明明校区在首都圈内,他却始终不与我联系。
他意识到我的不安,温柔地说:“我后来去读寄宿学校,长霖没有人替我收信。”
这其实是另一码事了。
我又问他真理小姐的详情,他说是未定的婚约者,但也不是恋爱关系。她既是大学同学,也是某企业千金,家里出过演奏家,还有做演员的亲戚。他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口吻。
一澄将我安置到我们住过的卧室,又陪我说了一会儿话,等富川来叫他,才告诉我说晚餐见。院子里有梅树,我凑到窗户前,试图寻找五年前那个冬日的痕迹,回应我的只有落叶,被风卷了过来。
我用指腹按压我认为高了一点的眉毛。见到一澄,使得我对自己的容貌升起了久违的好奇,于是凝神去抓住玻璃倒影。
前发,眉毛,鼻子,眼睛,嘴唇……我忽然无法、不敢继续了。
因为我意识到了——那个叫真理的女人,下半张脸几乎和我一模一样。
-TBC-
后续:(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