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息流通从业者/沪国小市民/工作狂人肉电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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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-18 (下)

关键词:十七岁/时空奇遇/魔法少女/异国/自言自语/大于等于小于十八岁都可以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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收录该作品的《异邦客》印调:

https://www.wjx.cn/jq/21305704.aspx (4月15日截止)


▷我的家

 

我的家庭真可爱

整洁美满又安康

姊妹兄弟很和气

父母亲都慈祥

虽然没有后花园

春来秋回常飘香

虽然没有大厅堂

冬天温暖夏天凉

可爱的家庭哟

我不能离开你

你的恩惠比天长

 

二月二十五日晚,我从超市回来,上微信,被家人宽恕了。

用宽恕这个词,着实不太靠谱,但是我就是被宽恕了,被人说:“不需要那么努力的。”理性地思考,这句话也没有什么错,因为那门课是无关紧要的、被我讨厌的课,考得好与坏都不打紧。

我一直认为,爱是一种自我牺牲的机制。爱别人是即使知道会受伤也义无反顾的事情,宁可损害自己的利益,去换取他人的快乐,这是献身式的爱,是一种至高境界。我的爱,暂时只能做到谦让利益,多过于无私付出。

上楼的时候,碰见了红魔女。她向我彬彬有礼地鞠躬,被我吐槽“你是日本人吗”,她又满脸通红地直起身子。

跟往日不同,尽管妆容依旧是红的,她身上挥之不去的逼人艳色消失了。虽然很值得遗憾,乍看一下却像红色的小松鼠,很好亲近。

“我的魔力已经完全消失了。”

“怎么样,”我半开玩笑道,“准备好面对普通人的生活了吗?”

“本来就是普通人啊。我收到offer了,帝国理工的,之后要好好学习了。”她苦笑。

可恶,连你也要成为那个号称超级精英大学的G5集团之一——帝国理工大学的学子吗?!我无疑觉得受了背叛。

她说:“你露出了小动物警惕天敌时候的表情哦。”

“我的天敌不是频临灭绝的红松鼠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她没听清我的嘟囔,但我摆摆手,表示不用在意。

“你是和邻居道别了吗?”

“嗯,还有关于纸钞的后续……有住在伦敦的魔女接手了,魔力比我强许多,十年内不用担心了。今后我也不会收到集会的邀请函了,就是大学生。”她低低地叙说着,总觉得很寂寞的样子。我很不会安慰人,就扯开了话题。

“你们还有高下之分啊。对了,我很在意,‘魔女’就是魔法少女的缩写吗?”

“你觉得是就是。”

我困惑不解:“什么叫我觉得是就是?”

“魔法少女四个字太长了,叫魔女不是更方便吗?所以你喜欢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啦。我没有了魔力,反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。听说,也有不能适应失去魔力、不甘心回归普通生活的,她们会绑架新诞生的魔法少女,”红魔女露出了甜美的笑容,“等下次见面,我慢慢讲给你听吧。”

她的表情太过炫目,我一时惊呆了,和原先那个畏畏缩缩的人截然不同。我又想到,或许她当时在为未来的不确定性忧虑,然而毕竟是个优等生,社会对她来说并不是很可怕的东西吧。我在网上遇到的妙龄少女,很多自卑的,当然,你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她们到底在自卑些什么。即使是半夜发负能量,我也只是对着手机和屏幕上破碎的字句眯起眼睛罢了。

我配合地点点头:“好啊,我们可以一起吃甜品。格雷斯告诉我有一家很好吃的店,叫Swoon,里面的冰淇淋是绝品!Salted caramel和巧克力是绝配!!”

她又笑着答应了。

 

送走她不久,我在楼道里发了一会儿呆,刷新了一遍所有社交软件,才提着购物袋上到顶层。没想到邻居在等我。

“哇,太慢了。”

他靠着暖气片,穿着早上在教堂的私服,懒洋洋地抱怨。

大概是因为暖和,他的双颊都是讨喜的玫瑰色。我涌起冲动,放下袋子,伸长手指,三步并作两步,将手贴到他脸上。他没有挥开我,倒是冷冰冰地瞧着我,就和手的温度一样。

就在他开口前,我又即刻收回手,退到原先的位置。

“这是什么意思,”他好笑地说,“当作无事发生过吗?”

“啊,我年纪大了,耳朵不好使——你说什么——你再说一遍——”

幸好我不会吹口哨,不然肯定会让他暴怒。我对邻居的对抗心简直是遥无止境。

他嗤笑一声:“嘁。”

他从口袋里拿出双手,似乎在确认温度。他的手上有不少戒指,看不出质地,大约足足有五六个,不平均地套在各个指头上。

“明天要下雪,据说西南部要被冷空气袭击了,”我把手缩成拳头,清了清嗓子,“各位观众朋友,父老乡亲们,从西伯利亚南下的冷空气……”

“那你岂不是该用英文报节目?”

“谁跟你说我看英国的天气预报了,这是CCTV!”

他面无表情的催促:“以CCTV水准来说太不专业了,换台换台。”

“好吧,看在你给出评价的份上——”

我思考了一下,准备随便来两句英文的。虽然并不上手,至少外国人能听懂吧。他冷不丁地打断道:“你今天心情很好吗?”

“是不差,遇到了好事。”我承认道。

“我猜是和家人有关。”

又来了。就和邪教徒那件事一样,他是有读心术吗?

“呵,你又知道了,”我干脆坐到他身侧,弓起两条腿,抱住膝盖,“最近好平静啊——”

他缩了缩脖子:“要是你是凉宫春日,窗外说不定会出现龙卷风。不,不如说,有可能出现任何超自然现象。”

“是受日本影响颇深的一代了,”我说,“那个动画,我居然知道。虽说你知道并不稀奇,毕竟你比我年长……”

我并没有看完过《凉宫春日的忧郁》,只零星记得凉宫春日是女主角,拼命地想要“非日常”,而她好像确实有能力引发那种“非日常”。她本人虽然不知道,但身边环绕着宇宙人、未来人和超能力者,都是忌惮着她的监视者。

我说:“嗯,我不喜欢超自然,在魔法和科技中,我永远会选择后者。”

“那是什么,无神论者的坚持吗?”

“要你管,”我回道,“你怎么知道是家人?”

“直觉。”

比想象中更加索然无味、中规中矩的答案。

“你的家人在哪里呢?”我问。

他沉吟片刻:“……就在镇上。”

我顿时肃然起敬。怪不得是个家里蹲,原来不穷,有人照料着呢。

“啊,你家办移民了?佩服,佩服。资产转移得怎么样?是绿卡,还是换国籍了?”

“等等,为什么你这客套怎么熟练啊?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
他张大眼睛,仿佛我是一台调错频道的收音机。

“什么啊!”我装作大失所望,“我下一句话是‘你们家缺留过洋的清洁工吗’,不要在最精彩的时候堵住我啊。”

“你们会碰到的。说不定已经碰到了。这地方很小,你也知道的吧。”

因为合乎道理,我接受了他的话,又不想坐着了。最近有作业,还有没写完的小说。

“我走了,你就在这里晾干吧,变成腊肉。”

他笑得露出了牙齿:“那我一定会是味道很糟糕的那种。在超市的冰柜里放着,最后滞销了。”

我心情复杂地拍衣服的灰尘。白痴,我可不会说“那样我刚好可以买走你”。

“吃人肉会得什么丧失蛋白质的病,持续下来会患癫痫,有个部落世代吃人肉,就有类似的营养结构缺陷。你知道光绪初年的山西大饥荒吗?”

“那是你从知乎还是微博看来的吧。”他连眼皮都不抬,就把我拆穿了。

“那也是非常重要的知识,况且,知道了就属于我了。请诚实地感谢进行科普的我。读《自新世界》,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莫过于‘知识是双刃剑’了。”

我走到门前,把钥匙狠狠捅进孔里,转动。

“……那我谢谢你告诉我咯。”

他在我背后小声说。

 

回到我终年窗帘紧闭的温暖蜗居,我又失去了奋斗的意志。说起来,我对看人佩戴具有束缚意义的饰品都会感到快乐,但自己却不喜欢这些,而是必须得看别人戴。想到邻居的项圈和戒指,我甚至决定下次用SM来解释性格问题了。

我对“弱者”的怜弱欲、保护欲几乎是无穷无尽的,他恰好卡在及格线上,有反击的余地,具有鲜明的个人意志。我几乎相信我是爱着他的了。此时此刻,我对自己是异性恋感到庆幸。

 

▷痛↑苦

 

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件很痛的事情。我总是想把自己的心(“这是我啊!”)剖出来,裹上漂亮的丝带(虚构的设定),扔到你(读者)面前。由于讨厌不精准的交流,包括遮掩意图、躲躲藏藏,所以我也讨厌人的多面性,同时不相信“爱”全部都美好。我想找一个能够接受我全部缺点的人,当然那是不可能的,有这样的人我也只是享受被喜欢的感觉而已。所有的小说都是我的碎片,所有的我都是我,非常痛,也非常畅快。

有人也对我说,觉得我的写作是自我解剖,看着就觉得困难,他肯定不会尝试,这简直和自虐没有区别。我不太清楚这是否属于自虐,但是我倾向于反复确认自己的丑陋,以此定位自己在人群中的位置。

说到痛苦,我能想到多数是穷。人缺钱则不成活,要体面就必须拥有钱。围着钱转,向钱而生,或许才是比较理想的状态。我驳斥过消费主义的兴盛,那时购物车里还装着口红,但那是由于我认识到钱能抚平伤痛,尤其是购物带来的快感。

之前,我看一个小视频,忘记是哪个自媒体了,里面说喜欢吃辣的人可能是M。总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。

我时常憋着我想说的话,原因是我害怕暴露自己的浅薄,不过这其实是无关紧要的,大多数人都是浅薄而善良的,不会来特意和你吵架。

一日和朋友夜聊,大概是一七年十一月中,他非常兴奋地给我介绍涂尔干(迪尔凯姆)。

有意思的是我大多数想法都和涂尔干的理论不谋而合……这件事告诉大家要多读书,否则思而不学则殆。

我认为个人的价值只有在集体中才能论证,因为需要参照物。假设一个画家在宇宙中,但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黑暗,他只有他自己,那他怎么确认“画画是有价值的”,而自己又“画技高超”呢?我甚至以为人类只有投身社会才能被功效最大化(前提是分工制度下的管理者与被管理者的分配与辨识力永远精准,当然很不现实),至于自由,自由是被规范法律道德阉割过的,我们总是在剥夺别人或者自己的自由。

朋友说,涂尔干的《自杀论》提了一个“利己主义自杀”,非常有意思。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读涂尔干的著作,多作学习,将来看到上面这段拙劣的己见,也总能够嘲笑自己几句。那就再不好过了。

 

我最近在写《热带鱼》,是言情小说。

前几天像笨蛋一样读完了《无花果与月亮》,被结局打击得涕泗纵横。

我那纤细的、美丽的、像神一样的哥哥又被樱庭永远地留在了书中。然后我意识到了,无论是《糖果子弹》《荒野》《伏赝作里见八犬传》,里面都有一位兄长。

拿《无》和《糖》比较,两位哥哥都非常相似,可以说是如同一个人。一开始都是虚幻的,只不过两人的设定不同,我时常能想象后者多于前者。

除了哥哥,樱庭对于女性的拿捏也非常叫人心动。

《荒野》里逐渐长大的女主角,被恰如其分地描述了成长的心理。本是十分不起眼的,最后焕发光泽……她被一位女同学告白,这段着实让我吃惊。

(实不相瞒,我曾在女校暗恋过同级生,最终不了了之,我思考后,也觉得那其实不是真正的恋心,而是一种依恋。初中是我写百合的高峰期,现在就不写了。各种意义上是个笑话。)

《糖果子弹》里,现实主义者的渚与自称“人鱼”的藻屑相互理解,她们都还是中学女孩子。

不光是我的少女心,浑身每个细胞都在涌动,她们挥舞着插在肉丸上的小旗子,说:樱庭一树是你的朋友。

   

第一次读樱庭的小说,是在某轻小说网站寻找猎物的时候,偶然看见“我的男人”四个字,好奇心便一发不可收拾。那时我大约是七年级,距今三年前。实际上我没能读完那本书:它作为直木赏的获奖之作,内容艰涩,实在跟“轻”不沾边。

了解我的人一定知道我有多喜欢“哥哥”。这里不是指特定的人或者群体。而是一个意象。我觉得兄长可能是恋父情结的替代物,所以不需要、也绝不可以是一个实际的存在。想象的构成已来之不易,与现实联结的话,是很容易碎掉的。

我曾经看过一篇报道,认为女性想要哥哥是出于对“无条件、不要求回报的爱”的渴望。父亲也是同理。我看了后,第一反应却是人类总想要不劳而获,对母亲和姐姐的憧憬同理。当然,怎么理解怎样都好,因为哥哥在我心中是一个绝对的存在。

他是不可能在我身边的——也就是完全隔绝于地球、三次元、三维空间。

解释“哥哥”,完全是出于本文的需要。樱庭一树对哥哥(或者对于小说中男性的审美)的理解,显然跟我有几分相似。到底有几成不好说,总是纤细、美丽、像神一样,即使有现实之处也可忽略不计,只能停留在宇宙、二次元、二维空间的哥哥。

几乎只要看到樱庭哪怕一句对哥哥的描写,“没错”“是的”“正确”就会从我脑海中迸发。因为他(们)就应该是这样的。毫无例外。

 

另外来说说女性的话题。

樱庭有一本书,背景是女校。我没有拜读过,但是产生了强烈的兴趣。男性无法进入女校,所以他们的很多遐想堪称荒谬,因此当有女校经验的作家真正地去写,自当别是一番滋味。

 

以下同樱庭基本无关:

初次看到“女校文化”这个名词,乃是源自《厌女》(上野千鹤子 著)。作者在女子短大教了几年书,以及对此的专题研究,导致她确信“被女性认可的女性”和“被男性认同的女性”标准不同。除了该结论,还有上面提到的女校作家们。

来自女校的中村原(轻小说作家)展现的过度女人味,包括整容后对别人的称赞说“是的,我是整的”,被上野认为是一种性别虚构。其实性别是符号。至于详细的我也有些记不得了,大致上面的概括也有出入吧,之后有空会写一写对女校的看法。我非常微妙、自负地认为自己受到了影响。

 

回到樱庭的话题:

换而言之,樱庭身为作家的世界,相当“女性化”。提到女性化,我们一般会说这个人写得有多细腻、文笔多华丽,可是我所认定的、樱庭的“女性化”绝对不是如此单纯而已。

这里只主要讨论我所阅读的几本。

如果说她将“哥哥”化作了符号(虚幻的象征),那么她塑造的女性就相当有血有肉了。这个跟平权抗争没有半点关系(请不要被我的上文带偏),就是我们所处的社会所造就的女性,普通的女性,我们本身。

山田渚因家贫与茧居族哥哥而想要发出实弹(影响现实的子弹:不读高中,直接工作)。她最后也没能和藻屑一起逃走。

山野内荒野为成长后的自己困惑又痴迷。她与义兄坠入爱河,从他那里得知了与父亲观点截然不同的“爱”。曾经向她告白的女孩子也变成了优秀的大人。

前岛月夜保守着一直没告诉哥哥的秘密,还有被哥哥女朋友责备的事情。她以后也会追随着UFO做甜蜜的梦吧。拥有紫色眼睛的月夜。

她们就是在小说里改变的。

 

《糖果与子弹》——哥哥为了妹妹走出了茧居生活。

《荒野》——哥哥让荒野认识了“爱”为何物。

《无花果与月亮》——哥哥祝福妹妹的未来。

 

奇怪的是,我明明如此用力地想要表达对于樱庭的憧憬,但是却找不到除了列举以外的方法。这么看来一切都是我自私的臆想,不写下来,又难免可惜思考了那么多。

我望向时钟,已经是凌晨三点,万籁俱寂。

到底什么是爱呢?比如,家人、恋人、朋友之间的爱,针对整个人类群体的爱,爱有高下之分吗?爱的表现形式千奇百怪,但内核是同一个吗?

——我对邻居生出爱的火花了吗?

去掉被魔法去掉的时间,我们相遇不过三四个月。我很少遇到年龄相近的男性,密友都是同性。奇妙的是,和他说话的感觉很普通,不需要担心什么。一开始很防备,但现在完全不了。

我曾经也短暂地交过男朋友,真切地感受到了恋爱有多繁琐,虽然两人只是出去玩,但光是发消息我就精疲力竭了。我想那一定是荷尔蒙不分泌了,就不再出现热恋期,一切温柔都跟水中月似的,一触即碎。

作为一个能循环播放同一个歌几千次、去同一家餐馆点同一道菜且不腻烦的人,可能除了恋爱→结婚便没有适合我的路径了。我不会为了寻找对象而谈很多恋爱,那样太麻烦了。

我倒到床上,收到了BBC推送的新闻,又是关于坏天气的。我既茫然又焦躁,很快就闭起了眼睛。

 

▷降雪日

 

二〇一八年二月二十六日,夜间降雪。

我同C宝从中国超市回来,手上提着大包小包,在主街等车。时近七点,马路两边的店全部关闭了,橱窗却全是敞亮的,射灯照着里面商品,非但没有使它们变得好看,反而像恐怖电影。

广州长大的C宝不时跳起来去抓飘雪,被我尽数录了下来,还作旁白:“看广州人表演下雪。”十年前,我经历过上海的雪灾,当时的雪甚至比现在要大,我也是个不停跳起来去接雪的小豆丁。

由于方向有别,我们在Waitross外分道扬镳。她朝山丘上走,我则在原地等车。这座小镇很安静,偶有汽车驶过,我倚在红绿灯的铁杆上,默然注视着这个世界。

我很喜欢公共交通工具,因为可以和各种各样的人接触,可以猜测他们的背景、家境和职业。我想,我完全不讨厌生而为人,也绝不会为这件事道歉。和我接触,是可以带来快乐的。

这时,手机向我提示:“倒计时,十三天。”我努了努嘴,不是很喜欢这个数字。

上海话里,十三点是用来骂人的;《圣经》里,这又是背叛的犹大的标志。好像在昭示今天一定会发生不幸、不愉快的事件。我甩开这些不吉利的念头,慢慢地迈开步子。

身边不断掠过当地人。大部分英国人是不用伞的。因为风太大,他们宁肯戴个防水帽子。他们头发普遍偏暗,很少有金发的,还有人会去染成浅色系。的确,不知何时起,金发给人一种胸大无脑、性感尤物的印象,而暗色头发是聪慧的、沉稳的、可靠的。

我在这里待了三年,黑色头发始终相当格格不入。我记得我对朋友开玩笑说:“英国老人风湿肯定很严重,冬天还穿丝袜到处跑。”

十一点前,我回到了公寓。门口堆放着撑开的伞。楼道的灯被我的响动唤醒,我还在吐着白气,模模糊糊地散开,夜色深处,有个人影震了一下。

我忍不住用力跺脚。那边的走道也被我弄亮了。

邻居正巧站在那盏灯下。他浓黑的发顶被照出一圈白光,如同天使的光环,使他更虚幻了。

“你在等我?”我故意粗着嗓子问。

实际上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。我们的关系没有好到那个地步。他果然速答不知道,我想也是。

“那你不上楼吗?”

他说:“我有一盘碟片,借来的,你有空,一起看吗?是一个老朋友的习作。”

“动画电影吗?”

“我不清楚……是实验作品……今天忽然收到的,装在快递盒里,卡片上只写了我的名字,还拼错了。”他踢了一下脚边的箱子。

“足以证明你的名字真的很难。”

“谁知道呢。你一次都没叫过我,原来是觉得难吗?”

他的名字……他以为我是吃了暗亏,猖狂地开始评价我的智商。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,就只好沉默认命地跟上去。

他的房间和我格局一致,但墙面很干净,没有海报,缺乏暴露个人兴趣的陈设。唯有地上摊满了衣服、书本、充电器。我好不容易收拾出一个空间,他就把椅子搬过来,将电脑摆在上面,接上外置光驱,也坐到地上。

 

我处在一片寂寥中。

半个世纪前,这个位置兴许还能听见鼎沸人声,如今已无文明之光。我往下走,这破钟楼还不时发出怪声,似是很不欢迎我的到来。

“处置完毕了吗?”

前辈正在尽头等我。

“是,无人幸存,”我说,“只是不知道这里会怎么样。”

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朝同个方向眺望。

夜色正浓,拔地而起的高柱如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天幕,一直延伸到云层中,而其间隐约可见几座巨塔,底部被茂密的森林掩盖,依然能见灯光点点。里面的居民对温室外可谓一无所知,更无可能相信地上还曾有同类。

“所以说,这种遗迹探险到底还有什么意思。目前为止,连一根人类的头发都没捡到——”

“觉得没有意义?”她很不客气地打断了我的长篇大论。

然而我不再接下去了——或者说,是因为她的烟盒在我眼前晃过,让我呆了一瞬。

“你从哪里找来的?”

“一个外务官的家里。他被判收受贿赂,比如旧时代货币……以及,我手上这个。”

她抽出一根,非常娴熟地点燃,然后又伸手松开。那长条状物体随之落下,碰到了楼下的植被。她的眼中映出那簇火花,但又被我用纯净水浇灭。

“这位美丽的小姐,抽烟禁止——啊,那人前几天不是落马了吗,到底干了什么?”

她无视了我的警告,又取出一根在指间把玩。

“听说是批准了一户人家移民到泰坦尼克。”

“什么,土卫六的殖民地已经重新开放了啊!”

“你连终端的每日新闻都屏蔽了……”同僚大声叹气。

“是、是啊,”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额头,“因为每天推送很麻烦……”

“你真的是‘宠儿’吗?”她第无数次怀疑地盯着我,“当初分到你就在想了,被加强的忠诚心果然是骗人的吧。”

“如你所见,如假包换的改造人类。”

我撩起袖子,露出腕部的代码,又指指耷拉下来的耳朵。

“那等我老了,你还是现在的样子咯?”

我思索片刻,慢慢点了点头。

“‘宠儿’的寿命长……”

“我现在二十八岁,等我六十岁,你还不一定是成体呢!果然原型是精灵吧……”

只见她掰着手指,专心致志地计算“宠儿”的几个阶段。前辈的眼睛闪闪发光,像极了我现在照看的几个普通孩子,但他们之间的岁月恐怕要横跨十几年了。能兼具两种魅力的她果然很特别,我着迷地想。

“我们去泰坦尼克吧。”

“什么?”前辈问。

我举起双手,捂住兀自发烫的脸颊,不知不觉对废墟大吼:

“我说,一起去……土卫六……泰坦尼克吧!就我们两个!!”

“去干什么——!”

她抓住栏杆,亦是大声回应。

“相恋!生活!永远陪伴彼此!”

羞耻感无疑使我神志不清,但我又感到这是不得不说出来的话。我的大部分确实像人类,而非完美生物。大概是空无一人的古代城市给予了我安慰,我又不那么怯弱了。

前辈向远处传话:

“为什么是泰坦尼克,要被冰山撞吗——”

葱茏绿色吞没了她的尾音。

“因为那里,即使是我也可以登记伴侣!”

“可是,那样你就无路可退了!母星永远不承认你——把你除名!”

“冰山也不能阻止杰克和萝丝的爱情!”

她忽然笑了:

“你知道《泰坦尼克号》老电影啊。”

“想接近前辈,所以去同好会借的!看在电影的份上,请选择我!!我——爱——你!”

我不记得那晚她的答复,但在撕心裂肺的呐喊中,我的确听到了她银铃般的笑声。

 

THE END.

 

“谈恋爱的?”

我打破寂静。

屏幕上仍播放着这部电影的制作名单,大约就只有四个名字,还反复出现,一人身兼多职。拍摄者选用第一人称,力争使人身临其境。

“好像是新人类、星际移民什么的。”他看了看简介,推定自己所想正确。

“不错的故事。”

“没有中途关掉离开,勉强可以看下去——我就这么传达给朋友好了。”

我对这片子没什么观感,但也没感到和邻居看有何效果升华。视频根本不长,一眨眼就过去了。

“魔法少女会和人类谈恋爱吗?”

“过了十八岁就不是魔女了啊,”他好整以暇地打字,“最后还是普通人和普通人。”

“我想到其它片子了,”我感叹道,“你看过The World of Tomorrow吗?”

他一怔:“明日世界,灾难片?”

“翻译是今夕何夕,一五年获奖的动画短片,我都看哭了。借你电脑一用。”

随后,我们真的一起看了《今夕何夕》。

女旁白的声音就像雪一样寒冷,夹杂着柔和的、女童的话音。我至今不明白,泪是如何在未来Emily丈夫倒下的时候充盈眼眶的。他途中不停打哈欠,我烦透了,但好不容易将视线移开,那时候邻居已经睡着了。

我撩开窗帘,外面雪似乎下得更大,将网球场都铺盖满了。我打开手机,Wi-Fi断了,什么都显示404 Not Found。

雪中孤岛——二人世界——命案——密室杀人——侦探——仇杀——

我记得有个冬天的成语形容此情此景很好,念了几遍:“银装素裹,银装素裹,银装素裹……”

邻居的眉梢动了一下,蜷缩成毛毛虫。

“喂,你知道什么是爱吗?”

他的身上很冷,估计能被误解成具有呼吸起伏的尸体,所以我扯过被子和衣服给他盖好,就把网页关闭了。我等了一会儿,他没有反应。我觉得我现在像个变态杀人犯,脑子不正常。很多影视作品里,反派永远是最渴求爱的。

 

好想洗热水澡。

如果今晚月亮够圆,我大概会许一个关于容身之处的愿望。

 

▷水仙花

 

翌日,雪势不减,北风呼啸。我裹紧了被子,还是脚冷,天没亮就睡不着了。

坏预感来之汹汹,让我不敢掉以轻心。学校发来邮件,说是红色预警,不需要上学了。对于转为走读生的我而言,是天大的好消息,在朋友圈发了好多雪景。

在去公用厨房的路上,不出所料遇到了邻居。这间公寓太小了,总是发生各种邂逅。

他凝神望着屋外的雪白世界,然后对我打了个招呼:“早上好,去吃早饭吗?”

“去泡热巧克力,不然冻死。我在被子外放了毛毯,待会儿睡回笼觉……你家人呢?不来找你吗?”

他被我陡然转折的话锋打了个措手不及,只是摇了摇头。我没能知道更多,就觉得可能是说了不太好的话,跟他道了个歉,用“交通瘫痪”圆场。他说没关系,也不知道是哪里没关系。

风不停拍打着窗户,发出毛骨悚然的尖锐声响。

他慢慢地说:“好大的雪啊……”

“是啊,大概我们都要被关在公寓里了吧?”

邻居似乎非常震惊,直直地盯着我。我熟视无睹:“你是南方人吗?”

“不算,”他说,“其实我不是人。”

他说这话的时候,目光映着明亮的雪光,并未流露出半分虚假。当然,我没有坏心眼作弄他的打算,下意识感到了开玩笑是不合时宜的。

他告诉我:

“我们的约定很早就达成了。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的那个七月吗?

“——那正是我出生的日子。我是你的魔法。”

我问: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

话音刚落,我才意识到声音是颤抖的。

他笑了起来:“当然。因为我记得很清楚。”他的手指向我,又指回自己,“三月十日,你的生日,我的死期。……那么,这个剧场差不多该结束了吧?”

 

老实说,我没听懂他在讲些什么、。

既然他说约定已然视线,那么我就是如假包换的魔法少女了。

魔法少女的魔力可以实现愿望。

——邻居的诞生是我的愿望?

 

楼道里空无一人,安静得过分了。要是我能抓住一个过客,求他为我正名,说不定不会这么尴尬。我环视四周,今天才察觉到这个环境是多么不协调。从入住至今,我没有遇到过任何居民,好像只有我、邻居与红魔女曾行走在这栋建筑物内。

我齿间泄露出音节:“这里……”

“对,是你用魔力造出来的地方,可以逃避常理。我本来是走不出去的,但因为你造出了红魔女,似乎有意识地分配了自由给我,大概是潜意识里想让我更像个人类吧。”

“你……怎么证明这里……”我竭力想要抗争,但邻居只是用理性的声音截断了我。

“十七岁需要监护人,你的监护人是一个公司,根本不可能帮你找公寓。”

在我动摇的思绪中,邻居的脸扭曲了。他挽起袖子,给我看皮肤上的细纹——我凑过去,费力地辩解——是字号极小的宋体,在他小臂畅游,不时彼此吞噬。那些形容词出自我笔下,用于众多男女主角。我以指尖摸了摸他的脸,但马上就碎掉了。

“看来你真的是一无所知。”

我擦了擦眼睛,泪却只是淌下来。

邻居又说:

“其实本来我可以隐瞒到我死的那天的,再伪造一些新闻,让你在那之前停下暴雪,但是,这样你可能会冻伤,你发自内心相信一切是真的。我没有感觉器官,只是个幻象,除了三月十日,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死。”

“……那你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?”

“我对你说了谎,心里过意不去。”

尽管他嘴上一副歉疚的强调,但我敬谢不敏。

“直球扔过来,宣布‘你是我想象力的造物’给我听,是世界末日级别的下下策了……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是男的,这个人设是我做的吗?”

“也许你想找个男朋友吧!”他很快给出结论。

“不,也可能是证明自己不是姬佬。”

他不理会我的呢喃:

“我本来也应该是G5其中之一的学生的,跟红魔女一样……伦敦太远了,你是新生魔女,魔力顾及不到那里,更没有人脉,只好就地取材了。当然,我虽然‘设定上’是那所大学教育系的学生,还臭名昭著,闲话很多,但身体是假的,无法真正去上课。”

“我很高兴你是那个大学的,还是教育系,”我诚实地说,“不然我会恨你的。我报都没报——他们管理学要一个A*两个A,直逼牛剑了。”

“可惜魔法并不是万能的,魔女。不然你现在可能就在牛津大学写论文。”

对啊,比起上名校、走向成功精英人生的欲望,我选择居然是封闭公寓。太没出息了。我父母可能要气晕。我还没来得及摆出难看的笑容,邻居便一个踉跄,摔倒在地——他的身形开始粘合不住了,跟破碎的零件似的,一点点掉下来。我又在心里默念了好几遍:停下来、停下来,可是徒劳无功。

“谎言被揭穿的话,就要用更多的谎言圆回去。你将在三月十日失去魔力,还不如不要补救来得现实。”

他异常地平静。我则被他的态度恨得牙根痒痒。

“你是我造出来的,为什么不能救!”

“嗯,能救,我阻止不了你。我和你共享知识,共享性格,对社会的认知是差不多的。最初我就是一个陷阱,但你必然会跳进来。你知道吗?人类是很渺小的,他们能掌握的只有微观的一切,宏观地思考问题,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困难的。”

我叹息道:“保持着人形说这种话,魔幻现实啊。”

幻象勉力咧开了嘴,挤出一个表情,仍没有停下他的独白。

“……其实,我感觉到了。你觉得自己是格格不入的。

你很难理解别人的感情。打个比方,你可以理解供求关系,理解政治中的利弊权衡,也能谅解他人有一颗脆弱的心,做出察言观色后的反应,但你自身无法感同身受。你一直不希望暴露自己这样的一面。你看看!即使直面我的死,还是非常冷静。平时你看到因为家庭关系困扰的人,看到因为失去理智怒吼的人,看到为社会黑暗发声的人,大约也是这样的吧,会觉得他们和你不是同种生物,调动不出感情。哪方才是怪物呢?”

“不……我并不特别,论智商,家境,大部分能够量化的标准,我都只是中间值,”我说,“我已经放弃这件事了,中二病毕业。现在,只要能够在群体中有一席之地就心满意足,不会再要求深刻的心灵交汇——我做得显然不好,和人吵架了。哪怕十八岁了,也不会有改变了。”

“谁又不是呢,”邻居再度读出了我的心声,“你是不是太装腔作势了?觉得留学很普遍,花钱消费才能心情好,随便打开朋友圈就是坐标国外的人。很多你相信普通的事情其实都不是真的普通。当然,你依旧是大众,可什么才叫中间值?你其实已经少数大众了!你是不是经常在窃喜,自己天生就摆脱了普通意义上的‘平庸’?你是不是总是在寻找参照物,你的理论当中有一条吧——参照物和中间值,是你理论的核心吗?”

去年十二月,我终于发现,世界上存在着一种想要和所有人好好相处的存在。对我来说是天方夜谭,我知道取悦别人有多冒险和辛苦,只要我喜欢的人喜欢我就够了,我不需要太多流于表面的情谊。在那场极端的价值观碰撞比试后,我的优越被人抖出来了,就像是被从伤口里扒拉出来的脓,那里还有些许刺痛。

其实被曝光是迟早的事,本来我就没有很小心翼翼地做人。

对,我其实和他说的一样。

——是名丑恶的人类。

喜欢这个世界的原因是我的丑恶会变得微不足道。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宏观看问题的才能,只是我想缩小自己的罪孽。我从十四岁就没有进步,都是障眼法罢了。

“你是真的能代表我吧,”我吃力地说,“你就是我,我就是你。我是本体,你是一个碎片……那‘家人’到底是……”

“……直到死为止,都看着自己水中倒影的古希腊少年,他是自恋的语源……无论是性别,还是处境上,都应该是我才对……唔!”

邻居的自语被闷响所中止。他的眼珠被不可知的外力剥离,落在地上,宛如一颗玻璃弹珠。他站立的姿势还是笔直的。我不敢碰他。

在这场对峙的最终,他的身体将瓦解崩塌,我的魔力会在十二天后衰竭。或许他的死亡会提前消融冰雪。我想起昨夜,突然一阵后悔——月亮被埋在云层里,因此无法取下愿望。

不管我多么用力地祈祷,都没有人回应我。他的死亡的确是不可逆的,这点他没有说谎骗人。他应该知道,我讨厌说谎,更讨厌身边有人离世。

记得祖母去世的那年,我也没有悲伤,是到七个月后,在路上忽然想到的。想到了,就变得控制不住泪腺了。他是世界上最了解我自己的人。不如说,他正是我的化身。

他已不成人形,说话很困难,音调很不稳定,间歇性地发出“嘶啦”的怪音。明明在空气富余的条件下,他都表现得如一条深海鱼,只是不断地吸气吐气,冒出的不是泡泡,而是尘土。伴随着这些动作,他讨人喜欢的长相不见其踪。

我说:“你是来审判我的吗?”

我凑过去,听到他嘴唇微弱地翕动:

“Nar……ci……s……N-A-R-C-I-S-S-U-S……名、字……不……再错……了。”

既然他和我是通感,那悲伤“呲溜”一下地滑过去了吗?

我捧起一把他化作的灰烬,握在手里,试图温暖他。他没能和我说生日快乐,我亦没能告诉他,我是爱着他的。

 

门外的风雪已经停了。

我开门的那刻,公寓整个蒸发了。

面前是火车站的大街。

公交路线照常运作,旅客们拖着行李排队,侧边传来酸辣粉的味道,欣欣向荣的模样。推着婴儿车的父母谈着今日菜谱,小孩子玩着追逐游戏,被呵斥不安全。我嗅到了大麻的、薄荷的味道,年轻人们结队出游,指间夹着烟头和打火机,背着流行的包。

英国的天空,云向来是很多的,变脸也很快,层层叠叠的,总有喷气式客机留下尾巴似的痕迹。它们的目的地应该是近郊的机场。阳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头上。是个好天气。

 

“你这是什么打扮,还化这么烂的妆,是要去伦敦吗?”

熟悉的人在我背后,对我这么说着。

 

我仍然是十七岁。

-FIN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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